[創作] 健忘

        父親是健忘的。有時我懷疑,他也會忘記,家中的老大,是個女孩,是水做的。


        他常常邊看報紙邊歪頭問,「你到底念幾年級?」,而等到我委屈的說三年級,或是四年級,或是沈默以對。接著,他樂於糾正我,提及對岸,只能說大陸,不然再憋屈,也只能說中國大陸;山東人的規矩,不可說Daddy,要說爹,或是父親,不可頂撞。我賭氣,聯絡簿的家長簽名永遠是母親的名,但她又會提醒我,學著向父親撒撒嬌,要個簽名,女孩子就得放軟身段,不然,要是老師以為我是單親家庭,那可就不好了。


        我甚至懷疑,父親也會忘記吃飯。晚餐時間,母親命令我替父親盛飯,送至父親坐鎮的客廳。蠻不情願的我,便在瓷碗鏗鏘木桌之際,衝至樓梯口,扭頭斜視父親。政論節目的口水戰中,也會夾雜他的激烈評論:「怎麼又是這個女的」「看看這個姓施的」「真他媽的沒事吃飽撐著。」


        當時的我堅信,他最關心的不是自己,不是我們小孩,而是那些「外人」。別人的世界好像值得他的關注,也值得他的參與。


       飯後,他隻身於客廳扯著破嗓唱民歌,然後喝斥樓上的媽媽,別在小孩面前哼台語小調。那五音不全讓我越發鬱悶,但也不見他快樂幾分。


        我以為愛是留心、是成全、是捧著彼此,但父親卻讓我疑惑,沒了愛,難道也能為了做愛,才有了我嗎?我好玩,小學時曾在父母的櫥櫃深處,挖到一盒沒拆封的保險套。上面的圖案老派,夕陽餘暉下男女剪影,字體躍著文字藝術師的花俏。那是盒過期很久的保險套。我明知故問的衝到廚房問媽媽,家裡怎麼有油油的氣球?母親閉口不談又神情慌張,警告我不准讓父親知道。


        我的確守口如瓶,但厚臉皮如我,將水灌滿那些所謂的油油的氣球」,將這些讓人羞赧的水球,砸向於對面房子吵鬧的小朋友,誰知臂力不強,報復不成,眼見水球掉落房前馬路,日光明媚,車輪無情輾壓過油亮亮的漫天水花。


        剛入國中,每日的拼搏只為升學一途,母親反覆叮嚀我考上女中,父親則希望我成為醫生。怎知國中入學成績竟然倒數幾名,為此,我奮發向上。當同學成群結隊到商圈逛街,我則幽幽地飄向圖書館。


        賀!第二次段考我躍升至全班第五名,管他什麼逛街,簡直不要太值得。我興奮的衝到頂樓,告訴父親,順勢將資優班意見調查表給他簽名,他表情木然,竟直接翻到家長意見欄,疾紅筆振書,「我的小孩學習態度懶散,需要老師好好教訓。」


        拿回表單與激烈評語,自覺委屈,細聲詢問,你真的覺得我很懶散嗎。他篤定的說聲對,熄掉短短的煙,按下樓間小燈,拖鞋聲啪啪啪的響撤迴廊,留我一人在黑壓壓的樓頂。


        國三,那年父親咳嗽加劇。我後來世故:他向來只在意我的成績,成績好就愛我,成績差便棄我。他的愛很好懂,因為充滿了標準。於是我與他約定,要是我考了全校第一名,父親得戒煙。不知道是不是看不起這個女兒,他立刻答應。


        再賀!我考了個大滿貫,模擬考全校第一,學科期中考全校第一,學科加術科期中考全校第一,學科加術科期中考加平時成績全校第一。我驕傲的向父親展示,父親也只唯唯諾諾地答應了幾聲後,轉身,煙癮依舊。他的諾言石沈大海,謊言才是沈甸甸的大印,空洞洞的畫押了我每一次的失望。


        我一點也沒有生氣,只是再也不相信他了;因為我的完美,永遠都不完美,我的愛我的期待,都只是看著辦。


        年幼而更好玩的小弟,也不知道是否聽聞這段「第一名插曲」,竟嬉皮笑臉的把所有的煙盒全扔進父親丟煙頭的馬桶裡。料父親拿他沒轍,幾包香煙的價錢也不算便宜,終究緩解了他的煙癮。

        我曾經以為父親的冷淡強硬與謊言是傷害,但殊不知,沒有一句道歉,一次和解,一回放手,好好的把所有緣分劃上句點,那才是真正的傷害。


        前年的禮拜五,我莫名心悸,因為母親多日沒有回我訊息,似有異象。在我回到宿舍之後,我便聽到母親顫抖的聲音(母親勇敢,為了生存,小時打架與反抗乃是家常,何以顫抖,不必開口,我已明白何意)。接到電話當下的我沒有流淚,只是依靠直覺,詢問了母親兩個問題:第一,是否為自殺;第二,財產繼承問題是否著手進行。得到兩次肯定的答案後,我正式拒絕參加父親的葬禮。翻身就睡。


       父親自殺了。我雖固執,卻仍反覆向母親詢問,才確認父親沒有留下任何遺言遺書,徒留捆麻繩,還有把刀。是的,他的離開也是這樣獨然,正如他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唱歌、一個人抽菸


       我選擇安靜的讓一切歸零,母親與二妹則焦躁的破解父親的手機密碼,希望從生前的簡訊與通訊軟體尋得蛛絲馬跡,得到那個不可能存在的答案。父親自殺了,她們則相信,做為家人,沒有什麼不該知道的吧。我,誓死反對。她們倆將手機內收進眼底而變態的行為,使我勃然大怒。父親生前固然可惡,但死人的尊嚴與隱私,竟蕩然無存了嗎?為什麼連死去,都得向世人優雅地展示合理的理由?他想死了,與他死了,對我來說就是一件不可撼動的魔山,而我們不可能入山探徑,用嘶聲力竭的哭喊,推敲最完美的故事與動機。


        他只是自殺了,他並不是被剝奪生而為人的權利了。我彷彿成為了父親的代言人,不願意捲入其他石家女人們的狀況劇。而我也在不知覺間,繼承了父親獨然的壞習慣。

        乾脆再次倒頭就睡吧,難呀!我仍惡夢連連,禮拜五晚上,身體總自動驚醒。真正的悲傷不是一次性自殺,它是無數次自殘。


        當年,父親每天吵著要離婚,某天半夜手持菜刀,衝至房間,明晃晃的劈下床板,欲砍殺母親,希望與單位認識的約聘人員比翼雙飛。流淚的人竟是意外目睹的二妹,卻不是差點成為殺妻案死者的母親(她甚至大聲叫囂,「你這種生活白痴如果找個只會捧你的老婆,要怎麼養這三個孩子?」太熟悉了,每當她載我們上下學,也絮叨一樣的話語,好像小小的我們能救她於婚姻水火,但後座的我,低頭不語,只朦朧覺得,嫁錯的女人,好可悲)。

        我不禁想著,原來這就是21世紀的情緒淨化,一種觀看者的情緒宣洩,一種好險我沒那麼糟的暗自慶幸。所以,當我察覺為我哭泣的人們,我並不願意接受、也不認可這種悲傷。他們難以理解此般糾結:父親這樣的死,與這個時刻的死,怎麼能一筆勾銷之間我倆互相傷殘的罪?這樣的死,難道不是對我不公的判決?我冤,但父親也死得不明不白。


       母親從此更專心吃素念佛了。唸經時,她叨念並淚目,「阿鵬,我們這輩子不會相欠了。會記得,後世人投胎到一個懂你的家庭。」我心想,每一筆情債並沒有辦法仔細清算,若愛的不情願,愛的不成人樣,這樣的情債必然如佛教所云,因果循環夫妻相欠吧。


        在旁陪著母親理佛的我,暗暗發誓,如果要結婚,要有孩子,我必然選擇一位我心甘情願相欠的伴侶。我會送給他一把刀,而他必會歸還這把刀,而我終會放棄這把刀。然而,我真的能在愛裡完整,從不愛中全身而退嗎?我眼睜睜看見滿頭白髮的老婦跪地誦經,那是親情嗎,還是單純的彼此贖罪?也許,我能給出不同於父親的愛,也能感受不同於母親的愛,但只是也許,我不敢向誰保證。


       又過了好一陣子,直到準備過年。原本難以疏導的漫漫悲傷,竟也於獨自又不可預期的時刻沖刷,而後暫時退潮。


       除夕夜前天晚上,母親與弟妹去大賣場採購,我因為工作勞累,睡到天黑。我起床,緩緩地準備掃具。開個昏黃的小燈,爬上凳子,我細心地撫拭不銹鋼窗框,只想除舊佈新。


        我一邊擦啊一邊擦啊一邊擦啊一邊流淚啊趕快一邊擦啊一邊擦啊但還是流淚啊真的一直流淚啊。


        (為何?明日為何是除夕夜。我怕父母老去,每年照例守歲至天明,直到電視重播的新春特別節目與古早的韓劇,才沈沈睡去。我獨然的孝順改不了天命,我獨然的愛也救不了一條命。我的愛我的期待,真的都只是看著辦!


        我以為父親會長命百歲。農曆習俗怎麼騙人了,為何使我相信孝心感動天?如果這個世界有神,那賜死的判官也得死。


        這個世界一定沒有神,因為神不會讓一個女兒無故失去父親,儘管他愛中國、愛說謊、愛小三,他失職、他不配。但,他終究,是個爹!)


        我並沒有告訴我的任何家人那天的事情。待至除夕夜,母親留了副碗筷給今年無法到場的父親,我好好的吃頓飯,拿了紅包,整理桌菜。我一樣翻身就睡。但我從來沒有忘記,我們家坐大位的,去年自殺了。


        新年後幾天,我看見父親的辦公桌上,整齊堆滿一疊文件,而一盒保險套,像是書鎮一樣,壓著筆跡紛飛的紙堆。盒子看起來新穎,也拆封使用過。這盒保險套,顯然,是母親整理完父親遺物時發現的東西,而她意會了、或是正視了,生前的他突然每天爬山的真正原因,而後親自、虔誠、釋然地壓上的。而它,也重重的壓在我的心上。我在原地思考了一陣子,決定假裝沒看到。不只是我認為自己不該過問父親的私生活,也認為既然母親不願提起,那就讓父親生前的荒唐隨著他的死去而埋葬。「互不相欠」,這就是一生錯嫁的母親唯一想圓滿的,那我便只能糊塗圓滿這份癡心念想吧。


        如今,母親每天至佛寺當志工,好友群至,二妹與小弟的生活也照舊。如果沒有人提起,幾乎找不到,原來家裡死了個人的痕跡。還是自殺的,勒死自己的。


        一年又幾個月的今日,我甚至不記得他的臉龐,於早晨梳洗之際,摸摸浮腫的臉,想著男相的我,必然與他眉宇神似。但豈只如此,我的內心住了個他,總在對我說,我還不夠好,我還不配當石家人。這股不甘曾經讓我發火,誓言從此劃清與石家的界線,改姓林。


        母親反對。她說,不要忘記你有爹有娘,我們很努力給你完整的家。我掙扎過。


        但事到如今,我依舊是石家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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